明亡清立之际,在江西宁都西郊的翠微峰上,有九位文士,心向故国,怀抱着“任天下于一身,托一身于天下”的宏愿,在此艰难苦寒之地避世长达半个多世纪之久。他们砥砺品行——“超然以布衣终其节”;授徒造士——造就大批优秀学子;出游交友——行程数万里,“几遍交天下奇士”;著书立言——涉猎文学、哲学、理学等诸多学科,成书三十余种、上千卷之多,“开一代风气之先”。
这九位文士便是宁都名流魏禧、魏际瑞、魏礼、李腾蛟、邱维屏、曾灿、彭任及南昌名士彭士望、林时益。因其读书讲学之所名为“易堂”,所以人们称其“易堂九子”。
当世之人对他们赞誉有加,清初著名哲学家方以智称其“易堂真气天下罕二”,南昌名士尚镕则赞其“以经济有用之学显天下百余年”。时至今日,其风流余韵,三百多年以来,人们不敢也不应忘怀。
本报《江西历史读本》记者经多方采访,力图为读者还原“易堂九子”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,坚守民族大义,负天下兴亡匹夫之责,所表现出的爱国文士特有的思想、品德、才略与志节。本报将分两期刊发特别策划“寻找宁都‘易堂九子’文化踪迹”。
明崇祯十七年(公元1644年),李自成攻入北京,年仅34岁的崇祯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,大明两百余年的历史至此结束。紧接着,满洲人步步为营,在吴三桂的勾引下乘隙入关,击溃农民军,建立大清王朝。
不甘失败的明朝宗室,在南方建立了南明王朝,各处心念故国的吏民纷纷举起义旗抗击清军,即使势单力薄,也希望能力挽狂澜于“大厦将倾”。
风雨飘摇的大时代,阶级矛盾、民族矛盾从未如此尖锐而又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,摆在那些深受儒家思想浸润的汉族士人面前的,是一个如此严肃的人生选题:是随波逐流向新王朝俯首贴耳,以一身气节换取清廷高官厚禄?还是用文或武的方式进行抗清斗争,最不济遁避山岩草野成为隐士遗民?
正因为选择了后者,家世不同、学术专长各有异趣的九位赣籍文士,最终聚于宁都翠微峰上,是为“易堂九子”。
▲因坚守民族气节而结庐宁都的“易堂九子”在我国历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魏氏兄弟均有异才
“易堂九子”中的魏际瑞、魏禧及魏礼原本为三兄弟,他们出生于宁都一个声望显赫的富贵家族。
他们的祖先在明嘉靖年间就曾因带头赈灾而被皇帝亲赐“圣旨魏门”。他们的父亲魏兆凤,对以功名效国尽忠情有独钟,曾在崇祯元年(公元1628年)以诸生的资格被学使荐举为孝廉,后又荐举为师儒。但可惜的是,明末朝廷党人勾结,专权弃政,导致他的报国之志最终付诸东流。
据宁都县社联主席廖海鸣介绍,魏氏三兄弟都受到了良好的家庭及学校教育。魏际瑞“幼能属对,长而强记”,颇受督学侯峒曾的赏识,拔置一等,当赣州、南安两郡“试异才”时,竟“冠二郡”;后来名气更大的魏禧,在少年时代也是奇志勃发、才气过人,十三岁时就成了当地最有名望的塾师杨一水先生的关门弟子;最小的弟弟魏礼,虽然儿时显得有些鲁钝,但在两位兄长的帮助下,学业也并不落于人后。
青少年时期的魏氏三兄弟,一直努力学习,以期实现父亲未曾达到的“金榜题名”之梦,从而报效国家。魏礼后来曾经追述:“当是时,吾兄弟三人谓科名当探囊得,期以古名臣自致,节烈风采,彪炳史策。”
魏氏相交宁都四友
除了醉心于学问,少年时代的魏氏兄弟还结交了四位意气相投、志同道合的朋友,也就是后来“易堂九子”的成员邱维屏、曾灿、李腾蛟和彭任。
在这四人当中,除了邱维屏的家境颇为困难,其余三人的家境都颇为富裕。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在读书治学方面的热情。
邱氏一家虽然贫苦,但仍然重视教育。邱维屏三岁开始读书,少年时已经涉猎经、史及诸子百家文集,写作文稿叠起来已有三尺多高。后来,他成了魏际瑞等人的姐夫。
曾灿虽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,但在年少时就表现出了极高的文学天赋,尤其是在诗歌方面。他创作了大量诗、词、赋,受到了老师和朋友们的一致称赞。
李腾蛟更是传奇。据宁都县“易堂九子”研究会会长邱国坤介绍,传说李腾蛟三岁那年,父亲顺口教他识别卦名画数的一些小知识,没想到六十四个卦名被他复述得分毫不差。三岁的孩童竟然对成人也觉得头痛的易理有如此领悟能力,让父亲感到十分震惊,于是举家迁居到县城,拜杨一水先生为师,成了魏氏兄弟的同门。
彭任则以坚韧的学习毅力和刻苦精神而闻名,连私塾先生都为之感动。
彭士望作梅花诗显气节
当时的彭士望和林时益,远在南昌,与魏禧等人还没有任何交集。不过这两家有些亲戚关系,自小就有往来。
彭士望的父亲彭皙也是诸生出身,是南昌名士,交往很广。彭士望刚满五岁,便被父亲送到塾馆读书。
据邱国坤介绍,彭士望自幼博览群书,十一岁时,他舅父想要试探他的才气与志气,故意当着大家的面让他以腊梅为题作一首诗。他并没推辞,当众就吟出了“纵积金英为非子,纵无酸气不识贫”这样的诗句,在座的长辈无不为之惊诧:十一岁的孩子居然如此懂节操、有志气。
果然,彭士望不负众望,十六岁就成了县里的秀才,与新建县的欧阳斌元等人相互砥砺,注重实学。
林时益出身明宗室
“易堂九子”中,林时益的家世更为显赫。他本姓朱,是明朝宗室益王的后裔,明亡后才改姓林。
虽然出身宗室,但林时益的父亲并没有对他过分宠爱,反而更为重视对他视野见识的培养,自幼便带着他应酬朋友,见识各种大场面。
据对“易堂九子”颇有研究的宁都县教育局原副局长谢直云介绍,林时益从小就非常聪明,七岁就能招待宾客;他与南明名臣万元吉下棋时,站在小凳上,捋起袖子布阵攻杀,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,万元吉看着他笑道:“这不是一般的孩子啊!”父亲为了警示林时益不要骄傲,甚至给他取了个小名叫“蠢”。
长大成人后的林时益更是足智多谋,在他父亲出任江夏知县时,还常给父亲出些治政方面的小点子,且都收效不错,使得父亲左右的官吏都感到非常惊讶,认为他将来必定会大有出息。
明亡消息震惊宁都
年青的九子,无不才华横溢,胸怀天下。如果不出意外,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陆续金榜题名,然后出仕为官,时时不忘以古之圣贤为榜样,实践他们勤政为民的梦想直至终老,并名留青史。
然而,明王朝灭亡,满族入主中原,成了他们人生中最大的意外。这些有志于投身报国、血气方刚的男儿,命运全都因此而改变。
清顺治元年(公元1644年),当崇祯皇帝殉国的消息传到偏远的江西宁都,并传进深沐圣恩的“圣旨魏门”时,这个大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如五雷轰顶,失声痛哭。
这样的悲恸氛围持续了好几天,魏氏父子四人不吃不喝也不睡,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。魏兆凤为了纪念已亡的明朝,甚至在家中设立了社稷牌位,全家人身着素衣缟服,如丧考妣,一日之间数次在社稷牌位前焚香跪拜。
期间,李腾蛟、邱维屏、曾灿、彭任等这些魏氏兄弟的好友,也天天来到魏家。亡国的痛苦让大家都显得不知所措,平日里的谈笑风生早已不见,只剩下以泪洗面。
魏禧伏案写就“变法三策”
这一年的五月,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,建立了南明朝政权。这给已经陷入绝望的魏禧等人又带来了一丝期望,他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,为光复故国贡献一份力量。
身为一介文人布衣,想要拯救尚在苟延残喘的南明王朝,最实际的方法莫过于建言献策了。魏禧与好友经过眼见耳闻深思,认为明朝的科举取士制度极不合理,如不改变,便真的无半点希望了。
于是,魏禧在国破的悲痛中奋笔写下了数千字的《制科策》,呼吁国家选拔人才不能仅仅依靠科举取士这种单一的方式。此后,他又接着写下了《限田策》、《奄宦策》,后来被人称为“变法三策”。
但此时的南明气数已尽,魏禧等人的这次努力早已不足以医治它已病入膏肓的沉屙。但据江西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夏汉宁介绍,“变法三策”是魏禧写作风格的一个重大转折,脱离空洞,写作经国济世有用于天下的文章,这也为日后“易堂九子”创立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清新文风奠定了初步基础。
彭士望谋划起兵抗清
此时的南昌,又是另一番局面。彭士望与魏氏兄弟热衷功名不同,他虽是诸生,但因为不喜八股文,早已放弃以此取得功名的想法,恰好身逢明末乱世,希望能务实学,有为于世。
所以,明亡之后,与魏禧等人选择文荐的形式不同,彭士望选择用武力扶助南明政权。他主动结交原兵部职方司主事杨廷麟,谋划起兵抗清,并星夜急行前往九江募兵筹款。
可惜因为有人恶语中伤杨廷麟及彭士望等人募兵是心怀不轨,两人只得作罢。但彭士望并未就此放弃,不久后,南明朝廷新立,人才急缺,彭士望等六人被推荐前往兵部任职,并得到了福王的批准。然而,当彭士望等人跋涉千里,满怀报国热情来到南京兵部报到时,却因奸臣马士英阻挠而无门可进,六人无一被录用。
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
这时,南明的形势已十分危急,数十万清兵已经逼近南京北面重镇扬州一线,阁臣史可法亲自前往扬州督师。
史可法的幕僚欧阳斌元是彭士望的好友,他向史可法竭力推荐彭士望,恰巧史可法也很欣赏彭士望的胆识和才气,便亲笔致书邀他前来助力。此前已遭遇两次报国无门的彭士望,在看到史可法的亲笔信后,希望重燃,日夜兼程赶赴扬州。
在彭士望看来,当时南明政权最大的隐患是奸臣马士英等人权重误国,如果不除掉他们,将无法团结抗清。于是他建议借用左良玉兵势清君侧。史可法明知方法可行,但迫于压力,只得无奈弃之不用。
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这一次,彭士望真的感到绝望了,在他看来,福王政权的失败是早晚的事,于是选择回到南昌。
不久后,扬州被屠,史可法殉国,南明福王政权也随之覆亡。
有识之士相见恨晚
顺治二年(公元1645年),清军即将进入南昌城,彭士望与林士益二人知道城内即将大乱,于是决定前往宁都投靠朋友。哪知到宁都才知道朋友并不可靠,甚至准备趁火打劫。
就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,彭士望因缘际会认识了魏禧。年龄相差十四岁,又是初次见面的二人,竟然相见恨晚,如老朋友一般聊起天来,从掌灯直至天亮,并就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。
此后,彭士望与林时益携家眷住进了魏禧家中。彭士望丰富的阅历、林时益特殊的身份,都给宁都七子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冲击。魏禧在后来提及初见彭士望的印象时曾说:虽然松柏是栋梁之材,但无人灌溉养护,是难以成材的,最终只能与弱草一般腐朽。
日后的“易堂九子”,此时第一次齐聚首。
曾灿父子增援赣州
就在九子齐聚首的同时,杨廷麟被任命为吏部右侍郎,前往赣州抗清。听闻彭士望在宁都,一日之内修书两封,请求彭士望前往军中协助军务。彭士望虽然对南明政权感到失望,但依然前往。直至吉安复失,万元吉退守赣州,彭士望见助战无功,只好避回宁都。
与此同时,曾灿的父亲曾应遴被任命为太常寺少卿,父子二人领兵驻守在抚州、建昌一线,担任福建西大门的防御任务。
在杨廷麟被困赣州城内的最后关头,曾灿父子接到增援信号,率领一支数万人的部队,冒着烈日,每日行军百余里,几日内便抵达赣州外围。然而,以逸待劳的清兵,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击溃了奔波数日且没有任何后援的这支援军。
溃败之中,曾灿掩护已经生病的父亲冲出重围。回到宁都后没多久,曾应遴就因疾愤交加不治身亡。
魏家出资招募抗清义兵
除此之外,魏禧等人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抗清斗争,但也并未旁观。崇祯帝自缢后,曾应遴曾在家乡与魏兆凤、魏禧等人商量,准备组织一只义兵抗击清兵。
商定之后,魏禧四下联络,并亲自出面募集组织义军所需的资金。魏家也带头拿出了三百两银子,以示倡议。后来因为福王禁止各地招募义兵,此事才算作罢。
翠微峰成天然“庇护所”
在赣南还未完全被清兵占领之时,魏禧已然知道败局已定。邱国坤介绍说,这时的魏禧买下了坐落在宁都城西面、距城不过十里路的翠微峰。当时的考虑是,无论是投身抗清,还是隐匿山林,都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家人,这样才能安心开展自己的事业。
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赵园先生曾拜访赣南“易堂九子”遗迹,据她介绍,当年之所以选中翠微峰,首先是因为其险要,大有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之势;其次是因为峰顶地势平阔,便于建屋而居,住二三百人也没问题;再次是因为翠微峰与诸峰相连,必要时也可作为一块整体抗击清军的防守基地,组织更多的力量,做更长远的打算。
“九子”上山避隐保全名节
据夏汉宁介绍,顺治三年(公元1646年),清军势如破竹蚕食赣南最后的属地,魏氏兄弟与彭士望等人商议,直接组织力量抗击清兵暂时是没有希望了,但他们又不愿成为新朝的顺民,于是只有选择上山避隐,以求保全名节。
在这一年,九子先后迁上峰顶。此时的他们,长者三十余岁,少者还不足二十岁,结为“雁行交”,并根据《易》经占卜的结果,将读书之室取名为“易堂”,他们也因此被世人称为“易堂九子”。
此后,九子在“易堂”磨砺品行、办学育才、读书写文、交往志士,开始了属于他们的时代篇章。